在J·热内(Jean Genét)的话剧《阳台》中,皇后的摄影师支使一位被捕的革命者为他去买香烟,然后雇用一位警官将之射杀。当革命者遭射杀的影像现诸照片时,一个有关“影像是否真实”的两难质疑也于此产生。故事虽经预谋,但影像所呈现的逻辑关系却极可能是准确的,于读者的视觉感知上,它就是真实的。摄影师称之为“纪录照片”(recordphotographs)。“真可怕!”皇后说。摄影师答道:“这是出于习惯,陛下。”
摄影术自其诞生之日起,便充当了一位历史见证人的角色。在日见精进的技术乃至思维方法的发展过程中,摄影对社会与历史所具的真正意义也渐为这个世界所肯定,尤其是摄影纪实行为中所深涵的人文使命感,尤令世人心动。
在世人的意识里,摄影所得的影像并不是人为创造描画出来的东西,它是一件时空场景的二维复制品,它抽取了某时某地的现实内涵,将之结构成光影、线条、色彩,形成“照片”。世人对照片的真实迷信由来已久。1945年,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在分析影像本体论时说道:“摄影的客观性赋予影像以令人信服的、任何绘画作品都无法具有的力量。”“我们不得不相信被摹写的原物是确实存在的,它是确确实实地被重现出来,即被再现于时空之中的。”人们也完全忽略了在摄影现实主义的外壳之下所可能隐藏的欺骗因子。
1934年4月,英国《每日邮报》发表了一张摄自尼斯湖的照片,在照片中,一只长着恐龙一样的头的怪兽浮出湖面。自这张照片传遍世界,引起世人轰动的十年来,游客、科学家蜂拥而至,尼斯湖及其神秘的水怪几乎无人不知。而在60年后的1993年,该报记者马尔马杜克的继子克里斯蒂安,在临终前把60年前的这张照片的骗局作为留给世界的最后礼物说了出来,这是一张彻头彻尾的造假照片。60年前,马尔马杜克的儿子伊安和继子克里斯蒂安,在伦敦的一个商店里花几先令买来玩具潜水艇,经过8天的改装,在上面安装了一个胶木制的海蛇头和海蛇脖子。为了保持稳定,他们又在船底安装了一个铅制龙骨,然后放进湖里进行拍摄,并把照片卖给《每日邮报》独家发表。
《尼斯湖水怪》不过是一则儿童式的玩笑与恶作剧。再荒诞的情境,只要有一丝可供大众幻想的土壤,在摄影介入之后,它就可能化身真实。世人在知晓《尼斯湖水怪》的谎言之后,也许只不过无奈地笑一笑,但《欢庆胜利之吻》的谎言的揭破,却成为一道历史中的心理创伤。《欢庆胜利之吻》曾代言了一个时代的情感与意识形态的方向,但它仍然是一则谎言,虽然它的本意与良心取向是善意的。
艾尔弗雷德·艾森斯塔特(Alfred Eisenstaedt)的《欢庆胜利之吻》描述了1945年8月14日纽约时代广场上的动人一幕。第二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举世欢腾,在时代广场的行人中,一对素不相识的男女———水兵和护士情不自禁地热烈拥抱亲吻,以尽抒他们共同的欣喜之情。这张照片作为二战结束后欢悦重返人间的时代象征,曾传遍世界各地,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心灵世界。半个世纪后,这则谎言被撕破之时,这个世界早已超越了照片生成之时的痴迷和狂热。但我们还是要问,摄影是如何将一则谎言加以包装,使之呈现出仿似真实的表象的?
摄影实质上是一个极为个性化的行为过程。它使摄影师恍如置身于事件的发展中从事自己的工作,却不需要介入这些事件的现实进程。摄影师自发又积极地战胜了疏离,同时又保持了精神的中立与冷静的思考,在这种两可的状态下,自欺行为很容易被诱发出来。再加之金钱、荣誉乃至政治的诸多牵扯,以及潜意识里说谎欲望的驱动,摄影师每每摇摆于影像导演与影像纪实的双向之间。一旦摄影师沦入影像谎言之中,他会努力去制造一张现实主义的表皮,因为摄影师大多深谙社会大众的心理焦点所在,故而导演出来的照片可以直切主题,逼问社会。照片是由相机产生而非手工制造的这种信念,另一方面,也极大地影响了大众看待影像真实的心理。但造假毕竟是造假,照片上虚构的人与事最终会冲破影像的伪纪实主义表皮。
情感上的现实主义幻想达到一个社会认同的效果,形式上的浪漫主义就去虚构一个故事包装它。读者也许会认同摄影师的情感与心态,但却不能容忍他的虚构叙述与欺骗行为。这个世界充满了由照片所产生的真实或虚构的情节,世人又如何分辨。“我们的世纪正是在人为状态的摄影中发现了一种新的吸引力,而且故事地用摄影对一个失去天真的时代进行象征的表现。”(阿恩海姆语)人类需要摄影的纪实,也需要虚构的调剂,所有影像世界中存在的人与事不过是象征的表征,只不过是一层寓意符号,但人类往往否定这一点。对纪实摄影的要求,这个社会将永远注视着它的文献性和绝对的现实性。
最近有报载,数码技术正大举入侵照片世界,虚构影像几可乱真。在1997年的一幅牛仔裤广告中,丘吉尔、罗斯福和斯大林的合影照片内出现了一群身着牛仔裤的美貌女郎;美国《间谍》杂志的封面上更是出现了一张布鲁斯·威利斯的“怀孕”裸照,站姿与其妻在《名利场》封面上亮相的“怀孕裸照”一般无二。摄影前期的撒谎为世人所诟病,而其后期的谎言却为世人所接受,这是一个大众影像读解中的怪圈逻辑,但也预言出了一个更加纵容照片虚构的时代也许正在来临。当此之时,人类灵魂深处那真正支持摄影的真实求索又将何去何从?